記者:您不僅在兩會上提出了“文化的根在農村”的觀點,而且近十年來也一直在關注村落文化的保護,在您眼里,保護古村落文化遺產的意義是什么? 馮驥才:首先,村落文化是一種“根性文化”。中華民族歷史悠久的傳統文化主要體現在農耕時代遺留下來的豐富文化遺產中,而村落是農耕文化的重要載體,所以,文化真正的根扎在農村。當前,中國社會面臨著社會形態和文化形態的全面轉型,在文化形態轉型過程中人們應該具有高度地文化自覺,即應自覺認識到自身文化的價值和意義,從而積極地去保存和發揚傳統文化。 其次,古村落是民間文化生態的“博物館”,每一個村落都是一部歷史。人在村落中生活,有意無意地創造著這個地方獨有的、不可取代的地域文化,從而產生了地域文化的多樣性,而中華文化的燦爛性正體現在文化的多樣性上。中國人講究風水,村落承載的物質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都蘊含著豐富深厚的歷史文化信息,這些具有多樣性的村落文化形態體現了中華文化的豐富與厚重。如果村落消失了,它所承載的物質文化和非物質文化都會消失,文化也會變得稀薄,從而失去其博大性和豐富性。這種危機在少數民族地區尤為嚴重,因為少數民族生活的村寨大多分布在農村。如果村寨沒有了,文化也會隨之消失,民族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托。因此,保護村落文化,不僅僅是保護中華文化的多樣性,也是在保護文化的本質根髓。 第三,隨著我國現代化進程的加快,村落文化保存面臨著嚴峻的形勢。當前的城鎮化過程中,大量中青年農民進入城市造成了農村“空巢化”的現象,加上農民缺乏文化傳承的自覺意識,造成了傳統村落文化的迅速衰落。現在國家已經意識到古村落保護的重要性,采取了古村落普查以及古村落名錄編纂等措施,下一步的重要任務就是研究如何保護古村落文化。由于不同村落的文化傳承、經濟狀況等各方面的因素差別極大,所以,需要通過實地調研探求有針對性的保護措施。保存和傳承文化是知識分子的使命,當前,積極呼吁全社會關注村落文化保護是一項緊迫的使命。 記者:有人講,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中國人精神的DNA,您這樣認為嗎? 馮驥才:中國人文化的基因,也是我們中國人身份的體現。中華民族的文化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精英文化,比如孔孟文化;另一部分是民間文化。非物質文化遺產主要是指民間文化,是中華文化最廣大的一個組成部分,也是民族文化的DNA。一個民族要發展自己,在發展過程中不迷失自己,不僅要注重GDP,更要注重DNA。 記者:當前中國的古村落處于什么樣的發展狀態? 馮驥才:有兩個統計數字可以說明,一是,據調查,從2000年到2010年,中國自然村從360萬減少到270萬,10年間消失了90萬個自然村,平均每天都有一二百個自然村消失。第二,湖南大學的中國村落文化研究中心對西南17個省的113個縣的村落做了一個調查,結果顯示:有傳統歷史的村落在2004年共有9700個,到2010年只剩4700個,每天損失1.6個。村落的這種消失速度是非常驚人的,但更為可怕的是,連同村落一起消失的是一代一代通過口述傳承下來的保存在記憶里的非物質文化,因為沒有統一的考證和記錄,導致了大量的珍貴文化信息的消失。 記者:造成村落遺產快速消亡的主要原因有哪些? 馮驥才:古村落消失的速度非常快,主要原因有四個。第一,城鎮化導致許多村莊的合并。雖然并不是所有的村落都有豐厚的傳統,但是村落的消失一定伴隨著文化的消失。第二,新農村高速建設過程中的破壞。在此之前,人們沒有對文化保護和經濟發展同步規劃,缺少清醒的文化自覺意識,所以就形成了文化的破壞。第三,隨著經濟發展,農村外出務工人員增多,村莊留守人員越來越少,導致了“空巢化”的現象。第四,科技發展帶給現代農民生產生活方式的變化影響了傳統文化延續的進程,這一系列的因素就導致了村落文化的破壞。 記者:從2006年開始,中國民協在全國各地舉行過很多次保護古村落的會議,這些會議取得了哪些成果? 馮驥才:我認為最主要的成果是讓大家認識了文化的意義。其實,民間文化就存在于人們的生活中,例如春節是中國人生活中的節慶,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認識到春節作為一種文化現象的重要意義。人們在村落的居住條件可能不如城市的好,但是城市沒有農村文化的那種豐富性。現在的農村古村落在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小別墅,原有的文化生態已在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因此,自覺認識文化的意義和價值越早越好,這正是中國民協組織論壇活動的意義所在。 從我們的調研結果來看,村落文化保護工作的第一主體應該是政府,但政府現在還沒有認識到其中的重要意義,所以,需要通過開展調研以及組織專家論壇等方式在知識界乃至全社會凝聚共識,同時把這樣的信息傳遞給政府。 記者:搶救保護古村落最緊迫的工作是什么? 馮驥才:現在緊急要做的工作就是盤清家底,建設部、文化部、國家文物局正在聯合對古村落進行一次地毯式的普查,最終要制定一個判斷村落是否屬于傳統村落的標準。我個人認為古村落的標準有五個,第一,具有完整的面貌;第二,具有豐富的歷史遺存;第三,有豐富的物質文化遺產和厚重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第四,具有有地域性特點的民居建筑。第五,不能是空村。 記者:在當前的形勢下,具體應該如何開展古村落保護工作? 馮驥才:村落是從事社會生活和生產的基本單位,因此,古村落保護的主要工作應該由政府來完成。古村落名錄統計出來后,如何保護將成為一項復雜的系統工程。我想,應該根據每個村落的不同情況進行保護,總體上應該遵循兩條原則:第一,對物質文化遺產進行原真性保護;第二,對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原生態保護。比如,西塘古鎮,借鑒了古希臘的形式,建筑靠街的外立面不動,內部進行防潮和加固整修;烏鎮則把原村民全部搬出去,請設計師重新設計了古樸具有電影效果的場景,形成了新的村落景觀,但我認為這樣雖然好看卻失去了村子的“魂魄”;麗江束河古鎮,是老村落保留不動,建一個新區讓村民經商謀生;婺源為了保護徽式村落建筑的統一性,設計了六七種建筑外觀,外面看白墻灰瓦的馬頭墻與藍天白云、黃色油菜花自然組成了一幅畫卷,內部是現代的建筑風格,這種方式既保持了村莊的原有風格,又使生活得到了提升。 記者:以山東省為例,北方的古村落文化遺產保護有哪些特殊性? 馮驥才:學術界對古村落分布做過一種區域劃分,分出了東西南北中五個地域,山東屬于黃河以北的北方地區。分布在齊魯大地的山東村落建筑有一種陽剛之氣,山東的古村落保護要保持這種文化特色。現在面臨的問題是,山東在全國屬于發展較早的地區,發展經濟過程中沒有進行充分的“文化準備”,所以,發展越快丟失的文化也越多。山東古村落文化現在保留較好的是偏遠地區,以及和鄰省交界的地方。對于文化遺產,千萬不要用“開發”一詞,聯合國對于保護文化遺產有一個定位是“利用保護”,利用的意思是利用它的文化給人以精神的影響,而并不是用它來賺錢。另外,政府要給予扶持,專家要給與幫助。近年來,有學者提出了“生產性保護”的概念,我支持這種觀點,因為這個觀點落腳在“保護”上,通過生產的方式保護文化遺產。這些年,中國民協與歡迎來到公海7108線路合作,對山東的木板年畫進行了搶救和保護,取得了積極的效果。 記者:經濟發展和文化保護之間的矛盾應該如何協調? 馮驥才:經濟發展和文化保護之所以協調不好,真正原因是對文化價值的重要性認識不夠,缺少文化的自覺。一個社會的發展應該注重文化品質的提升,中國現在正迅速富起來,需要對價值觀進行重新思考,在社會上形成尊重文化的氛圍。一個社會的富有不僅是指物質上的,還是精神上的、文化上的。最有影響力的文化不一定是做大做強,但一定是做精做細,深入人的心靈。 記者:大學博物館已經成為收藏和保存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要力量,您認為應該如何發揮大學教育對于文化傳承作用? 馮驥才:首先,大學的博物館是一所大學文化積累的深度呈現。大學博物館重要作用就是“存錄”,比如,哈佛大學博物館是世界一流的博物館,存有包括像中國古代畫家閻立本的《歷代帝王圖》在內的世界各地文化珍寶,它對文化的存錄顯示出大學對于文化的尊重和大學本身的文化積累。 其次,博物館是一個展示、學習、交流的地方,是人們跟歷史遺物親近的地方。它一方面存有關于歷史的文字記錄,另一方面存有各式各樣的文物,這些文物是歷史的“羽毛”,通過這些“羽毛”,人們能感受到曾經鮮活的生命氣息。